第十二章[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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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得体面吧？”正着，院门口有人放声大哭，便见一人拿着纸，弯腰哭着进来，苏红：“狗锁哭得这么伤心的！”西夏知道这是住在隔壁的竹青的男人，但见也是个低个子，而且罗圈腿，扑倒在灵桌前一声一个叔呀叔呀地将纸焚了。顺善过去拉他：“狗锁，甭哭了，甭哭了！”狗锁立即止了声，：“顺善，我想我叔哩！我下午去了黑沟娃他姨父家，紧跑慢跑赶不回来，你们却来了？”接了纸烟走到响器班桌前，：“老黑你来得早？”

    蔡老黑：“狗锁来得迟却哭得最好，让我瞧瞧有眼泪没眼泪？”狗锁：“我亲叔哩我能不哭？三年了，啊哒想起啊哒哭，眼泪都流干了！”蔡老黑：“孝子孝子，那你给你叔曲儿，只一曲儿，十元钱的。”狗锁：“这有啥哩，子路不给响器班掏钱了，我这当侄儿的在乎那千儿八百的？钱是啥哟，是身上的垢坎！”大家都笑起来，：“你掏你掏！”过来要从怀里掏钱。狗锁百般挣扎，跑到厨房墙根，蔡老黑偏不饶，狗锁抓住蔡老黑手悄声：“请响器班都出了整场钱的，咱再有钱，也不能惯了他们的毛病！”自己就起来，去灵桌提了那祭酒的酒瓶，用酒盅给每个乐人倒了一下，：“让师傅们喝口酒么，来来来，都辛苦了，一杯水酒，我敬你们了！”

    这一夜，直闹腾到鸡叫，人才慢慢散去，留下的本家亲戚都是要守夜的，堂屋灵桌前铺下了一层麦草，大家就都坐着话，晨堂提议：到天亮还早，这么坐着容易发困，不如支一桌麻将玩玩。狗锁就从他家取了麻将牌，一群人围着搓起来。那些女儿们，婆娘家歪三倒四地在草铺上家常，一会恶言相讥，听得西夏害怕吵了架，但一会儿又叽叽嘎嘎乐得前俯后仰，西夏也就随着打哈哈。子路却觉得头疼起来，自个儿揉了揉太阳穴，又过去让庆来帮他推推眉心，西夏看见了，过去：“怎么啦？”子路：“头有些痛，不碍事的。”西夏就去找止痛片，让子路喝下，：“怎么一回来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子路服了药，让她不要管他，就坐在那里养神。

    晨堂提出玩麻将的时候，子路就不高兴，但也不好，这阵听几个本家姐姐和那些妯娌们笑笑，就拿眼看灵堂上爹的遗像，想起了往昔一桩桩贫穷困苦的事来，如今日子都好过了，爹却死去，人的一生偏是这么地不圆满！三周年一过，爹在阳世里就再没个节日了，这些本家的亲戚，该是与爹有亲情的，竟能在这一夜这般欢乐，人死真如灯灭，时间就能冲淡或完全消失人的感情吗？一时涌上悲伤。走到院里，瞧见菊娃在哄着石头到厦房炕上去睡，石头不睡，娘俩在争执着，他要过去训斥石头的，但却走了两步又返回堂屋，想：我现在心里牵挂菊娃，时间一长，这种牵挂也就会慢慢消失掉吗？不禁又烦躁起来，独自到爹的灵桌前，把即将燃完的香取掉，重新燃了三灶新香。麻将搓了四圈，狗锁可能是输了，一推牌：“我熬不住了，我离家近，我去躺一会儿。”出门走了。晨堂骂狗锁挨不起，输几十元钱就不搓了，众人收拾了麻将，各自清自己的钱票，有的也就回去睡下，有的一抱了头，拉一件能盖的东西盖在身上就呼呼睡了。子路去关院门，看见娘还在院子里、厨房里一遍又一遍查看熟食生菜，生怕老鼠去糟踏。子路：“娘，你去歇下吧，我经管着。”娘：“西夏来给我了，你脸上要活泛些，过事就都是这么过的，让他们闹去。”西夏也走过来，声：“我是睡草铺还是睡炕上呀？几个婶婶在厦屋炕上睡了，我让菊娃姐带着石头去堂屋炕上睡，她还是把石头安顿着睡在厦屋，她要睡草铺哩。我睡怕又不合适。”娘：“别人看不了你的样，你睡炕上吧，子路你得去草铺。你俩先把这一筛子油炸豆腐抬进屋去，放这儿有老鼠哩。”两人抬了筛子到屋里，子路脸色还是铁青，西夏：“头还痛？”子路：“不痛了。”西夏：“脸这么难看的，是嫌亲戚朋友来吃了？”子路：“胡哩。”西夏：“是嫌那个厂长来了？你是盼蔡老黑来呢还是盼王厂长来？”子路：“胡扯胡扯，谁来都是祭奠的，我有什么亲与疏的？”西夏：“生什么气吗，越生气越是证明有感情嘛！”子路转身去了草铺上。

    后半夜，草铺上的人都横七竖八地睡着了，子路一觉醒来，天已麻麻亮，猛地发现脱下来盖在身上的孝衫蹬在一边，短裤视也拥上去了，那件东西竟露出一截在外头。忙把裤子扯好，见旁边庆来晨堂还睡得沉，心定下来，就穿好孝衫，寻思刚才好像做过什么梦，梦里做过别的异想，但一时又想不起梦的内容，从门道望出去，菊娃和西夏已经起来了，端了水盆在樱桃树下洗脸。

    菊娃洗毕了脸，梳好了头，用咬在嘴唇上的一颗发卡在别头发时，发卡却噎地崩断了。西夏就把自己头上的发卡让菊娃用，菊娃：“不用了，把头发塞进孝帽里也能将就。”西夏：“我昨日在镇街上还买了几个哩，你卡上么，什么值钱东西？！”菊娃接过了发卡，：“咦，这发卡贵哩！”西夏：“这个是别人送我的，样子怪新款的。”菊娃：“这个好，你别上，我老了，给我个别的吧。”西夏：“你啥老了？就戴上这个！”

    清早又是焚纸祭奠，中午时分，孝子孝孙们在两拨响器班的吹奏下去爹的坟，再是一番焚纸祭奠，又放了鞭炮，回来就招呼所有来客吃饭。凡是昨晚送过礼的人家今日都是到齐的，席面摆了几十桌，乱哄哄地十分热闹。贴在堂屋门和院门口的白纸对联换上了红纸对联，孝子孝孙们脱下了孝服，这些白纸联和孝服将在晚上连同新的旧的纸扎祭物于坟上焚烧。西夏吃惊的是这么多人一起开席，全村所有人家的桌椅板凳都搬来了，仍有一半的席或以柜盖、簸箕、门扇、翻过儿的笸篮随地一放就是桌子，或以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圈，捡几个石头周围一放也就是一个席，席位竟摆满了堂屋、厦屋、院子、院外的巷道，人们欢天喜地，争菜抢汤，最后在竹扫帚上掐一节细竹棒儿，一边打嗝，一边剔牙，个个都吃好了喝好了，吃喝得好！

    迷胡叔是不坐席的，他端了特大的一个海碗，碗里盛满了红条子肉和白条子肉，吃得两个嘴角流油，胸口上也油腻了一片，却吆喝着乐人来一曲《庵堂认母》。乐人吃饭着不愿吹，，十二一过，白事成了红事，《庵堂认母》太悲，你要，个《糊涂的爱》吧。众人哈哈大笑。《糊涂的爱》是流行歌曲，迷胡叔是不会，连知道也不知道，迷胡叔以为捉弄他，就生气了，将碗放下，拿了自己的胡琴，：“你们拿人家的钱不吹曲子，你以为我不会吗，子路爹在世的时候，正月十五的社火会上，我们哥俩就扮了这场戏！”罢拉起了一段苦音慢板。他确实拉得好，凄凄切切的调子使天都突然变了色，原本红堂堂的太阳，一疙瘩云悠忽悠忽从白云岭那边飘过来，又一疙瘩云悠忽悠忽从稷甲岭那边飘过来，两疙瘩云在高老庄上空冲撞着，撕缠着，合为一体，天就黄蜡蜡的像害了病，迷胡叔止不住，最后是狼一样吼起来了，唱道：

    “黑山哟白云湫，

    河水哟往西流，

    人无三代的富哟，

    清官的不到哟头。”

    迷胡叔一拉动胡琴，西夏就端了碗坐在了迷胡叔的对面，唱词刚一落，她就问：“叔，叔，你总是唱到白云湫，白云湫是啥？”迷胡叔举了头往天上看，天上的云酝酿成了一个漩涡，漩涡越旋越快，越旋越大，相对着有两个长长的云尾巴，颜色由墨黑到淡黑，再黄，再橘黄，红黄，红，太阳从北边的云尾巴处哗啦喷出万道霞光，人们的眼睛都电击了一般眨了一下。有人：“迷胡叔，那是过云，不是草帽！”迷胡叔却放下胡琴，也不再唱，端了饭碗就往院门外走。西夏喊：“叔，叔，你咋要走呀？”迷胡叔：“顺善和他媳妇偷我瓮里的麦哩，我不回去，麦让狗日的偷了我吃风屙屁啊？！”顺善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陪镇长吃饭，气得没吭一声。

    西夏端了碗还要撵出来喊迷胡叔，子路拦住了，低声埋怨：“你喊叫啥哩，他是疯子，越逗他越来疯劲的，他唱人无三代富，清官不到头，席上的厂长脸色不好看，镇长都不吃饭了只喝闷酒！”西夏：“镇长是清官？！”子路唬道：“那么高干啥？是这样吧，你什么都不要管，只去卧房炕上照看石头吃饭，菊娃在厨房忙着的，看石头还要不要什么菜。”西夏撅了一下嘴。子路：“人都看哩，你要笑笑的。”西夏就笑了一下，往卧屋去了。石头吃了半碗饭，不吃了，却趴在炕上在一张纸上画画哩。他画的是一个人倒在地上，这人没皮没肉，全然是骨架。西夏是懂得人体结构的，她数了数画面上组合的大骨件，没多一块，没少一块，甚至那骸骸头上的骨件部位也没有一块不是地方，惊得目瞪口呆。孩子肯定是没有学过解剖学的，即使有人指导，高老庄也绝不可能有懂得人体骨块的人！西夏指着那骨架：“这条腿画得比这条腿短了，石头！”石头：“那条腿跃了。”就把画叠起来，压在他的屁股下，又端碗吃起饭来。西夏兀自在炕前立了一会儿，走出来给孩子又盛了一碟蔗菜炒肉片端去，然后，坐在堂屋外的台阶上了脑子里还疑疑惑惑。

    过一会儿，迷胡叔却空手跑进院来，气喘吁吁地：“粮子来了！粮子来了！”大家就冲子路笑，子路：“迷胡叔，你那饭碗呢，再给你盛一碗吧，什么粮子不粮子？！”西夏问身边的庆升，什么是粮子？庆升这是土话，旧社会把当兵的当土匪的都叫粮子，指的是靠打砸抢吃饭的人。就见晨堂对子路：“迷胡叔总你带了粮子来捉他了！迷胡叔，今日那粮子是不是又是子路带回来的？”迷胡叔一拳打过来，晨堂的饭碗就跌落地上，饭菜油汤淋了一身。晨堂顿时气怒，将袖子上的饭菜汤照迷胡叔的脸上甩去，众人忙过来挡架，晨堂：“你老疯到我头上了，顺善惹不了你，我可不是顺善哩，我认你你是个叔，不认你你是条狗哩！”旁边人劝道：“晨堂晨堂你咋啦，他毕竟是长辈，又是疯子，你不会让着他吗？”晨堂气呼呼地又去盛了一碗饭坐到厨房吃去了。大家安顿迷胡叔坐在捶布石上，却听见靠大路的那面院墙外踢哩呱哒一阵杂乱脚步声，接着院墙头上有了无数的木头高高低低露出来，如演电影一般闪过。有人走出去看了，大叫：白云寨的人给地板厂卖木头了！

    这一喊声瓮里瓮气，西夏还未能听得清，院子里却有一半人跑了出去，他们在追问着白云寨的人为什么来卖木头，为什么要抢高老庄人的饭碗？回答是，这与高老庄屁事？地板厂愿意收木头，白云寨就有权利卖木头，是白云寨的人伐了高老庄的树林了吗？如果高老庄人认为白云寨的人不能走高老庄的地面，那倒还得过去，可高老庄人不至于就会这样吧？！人家得有理，出去追问的人就垂头丧气回来，饭也吃不香了，叫喊了顺善的名字，：各家自留山上的树已经砍伐得差不多了，太阳坡那林子应该给大家分了吧，如果再不分林子，地板厂建在高老庄，将来赚钱的却要是白云寨的人了！一嚷嚷要分太阳坡的林子，迷胡叔就跳起来了，：“谁要分太阳坡林子？那是国家的，集体的，他顺善要分，他先把我用绳子勒死了，用刀子把我捅死了，捆了我扔在倒流河里淹死了，我要不死，我就杀顺善，我是杀过人的，白云湫里我杀过野人哩！”有人：“迷胡叔你吃你的饭去！你不就是个太阳坡的护林吗？让你护林了你就是护林员，不让你护林了你还不就是个迷胡叔？让顺善！顺善，顺善，你是支书，你出来！”顺善从堂屋出来，：“饭把嘴还堵不住吗？这个时候什么林子不林子！”晨堂：“钱要让白云寨人赚了，这饭还能咽下去？集体要那一片林子干啥呀，白养活个疯子？！”顺善：“这我可不敢放那话，你们让我犯错误吗晨堂：“犯什么错误，你为大伙谋福利，谁把你怎的？你就是坐了大牢，我们给你送饭哩！”顺善：“镇长在堂屋，你们去给镇长嘛！”几个人就朝堂屋喊：“镇长，吴镇长，你一定听到耳里了，你放个话么！”镇长偏不支应。这丧了众人许多豪气，也没一个人敢进堂屋当面请求和质问，就：“镇长不给政策，树梢再动，树根不动，树梢白动哩！”气呼呼又无可奈何地坐下吃饭。一只狗从院门口进来，在樱桃树下啃一节骨头，啃着啃着，又要往堂屋去，庆来过去踢了一脚，骂道：“滚，滚，你以为你是谁，你是镇长，你也要到堂屋坐上席去？！”院子里哄哄哄笑了一通，就都不言传了。

    吃毕饭，待收拾清，已经夕阳照了院墙。送还了借来的锅盆碗盏，椅桌板凳，又将剩下的米饭，腥油萝卜，心肺麻辣汤分给了四邻八舍，娘累得心慌病又犯了，手抖抖得拿不住东西，嘴唇发青，额上沁出一层虚汗。菊娃忙让娘卸下手指上的金戒指，拿去厨房熬汤。西夏听熬金戒指的汤能止心慌，也把自己的金戒指卸下放进汤里。汤一时熬不好，石头却要给奶扎火针，就取了一根银针，上蜡，把针在蜡焰中烧了烧，一连在奶的指尖扎了四下。子路在一边看了，：“石头行么，也给爹扎扎，我这头是不痛了，木木地只觉得沉重！”石头就拿眼睛看菊娃，菊娃：“你敢不敢在头上扎？”石头：“我拔火罐。”子路：“石头还能拔火罐？行么，爹今日让你试试手！”石头就拿了两个瓷罐儿，肚大口，当下用纸条在蜡上了丢进罐里，分别按在了子路的左右太阳穴上。菊娃：“不会烫着吧？”子路：“烫了也不要紧，给石头作个练手的。”菊娃：“烫伤难好哩！”一抬头，见西夏抿嘴含笑望着自己，就：“我去看戒指汤熬好了没有？”西夏倒拉住她，：“我去看！”端了汤上来，见瓷罐在子路两边额角吸着，子路才一咳嗽，菊娃就双手扶住了瓷罐，生怕掉下来。等娘喝下了戒指汤，火罐也拔好了，子路觉得头轻省了许多，喜欢得在石头的脸上亲了一口，西夏却嘎嘎地笑起来，：“咦，这下看你怎么出门呀！”子路跑进卧屋，对镜照了，两额两个大红椭圆，像是按了两个印章。西夏拿了圆珠笔要在大红椭圆里写字，子路：“胡弄，写什么字？”西夏：“写西夏之印四个字。”压低了声音：“瞧菊娃对你多好，要是我不在场，你怕第二下就亲到她的脸了。写上我的名字，这就是我的印，高子路就属于西夏的了！”子路：“我是刺配到沧州的林冲了？！”

    这边卧屋里叽叽咕咕着笑着，菊娃坐在板柜前的老式硬木椅上，娘喝下了戒指汤靠坐在门扇上养神，石头从草蒲团上下来，双手撑地，悬着身子往前移一截，歇歇，再双手撑地，悬着身子往前移一截。娘终于：“菊娃，你把那些孝服收拾收拾。”菊娃冷不丁怔了一下，忙把堂屋外窗台上乱放的一大堆孝衫、孝帽、草靴和系腰的草绳捆成一包。子路从卧屋里出来，：“娘，现在到坟上去还是天黑透了去？”娘：“早去早回。”子路：“谁还去？”娘：“你一个人去吧。”菊娃就对娘：“我夜里是得过去招呼店了，石头是跟我到店里去还是我送他到蔡老先生家？”子路：“店里有人支应着，夜里去什么？石头就不要去蔡家了，学医也不在乎这几天。”菊娃脸一直对着娘，：“……这好不好？”子路：“有啥不好的。”菊娃问石头：“你愿意在家还是去你蔡老爷家？”石头：“在家。”菊娃：“那好，在家就乖乖的。”罢自个儿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就往外走，走到院子了，高声：“西夏，西夏，有空到我店里去游啊！”西夏跑出来，菊娃已经出院门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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