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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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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川张家班的这一拨吹响了唢呐,孝子们就去坟上接灵,子路打头,怀抱着爹的灵牌,后边是庆来庆升晨堂牛坤,在坟上磕头,奠酒,烧纸,焚香,又鸣放了一串鞭炮。月亮半明半暗,风也不高不低,子路看看稷甲岭,崖崩的土石已经埋没了水渠畔的那棵柿树,却就是没有埋住坟,不禁唏嘘数声,感叹高家先人的阴德。庆来便讲了崖崩前天上出现的飞碟和崖崩后发现的旱龟,子路问:真的有过飞碟?庆来:迷胡叔看到的,他才又犯疯病了。但子路终是不信,又问起旱龟真的是送给了县长,庆来吴镇长是真的把旱龟送给县长了,为了能让上边拨重大灾情救济款,镇长又让地板厂拉了一车地板条送给了县上领导。子路:“厂里有钱,也该出面修修镇街么,都什么年代了,咱高老庄的镇街还是土路!”庆来:“依我看,厂长和苏红才不肯出这笔钱的,已经叫苦地板厂养活的人太多了,镇政府一有什么接待请客的事就让厂里出面了。”晨堂:“那又能出几个钱?厂里什么事不又是镇长给了优惠政策?高老庄的人想盖一院房子,批个庄基地难得像女人生娃,厂里想占哪里就能占哪里,又在厂区后扩大了十亩地。现在谁能贷下款,连蔡老黑都喝老鼠药哩,可厂里要贷多少就贷多少!再过两年,庆来你怕也是有钱的主儿了!”庆来:“我赚屁钱?现在钱都归了窝儿的,我不是老板又不是拿权的领导,我还不是干肏打得炕沿响?!不提钱我庆来还活得像个人哩,一提钱我急得就想提刀杀人哩!”晨堂:“子路,你心着,庆来要杀你哩!”子路:“我有什么钱?我只是这一身衣服比你们好些罢了!你要肯,我现在就脱给你?”晨堂:“那是教授皮哩,我敢要?!”大家笑了一笑,抱了灵牌从原路返回来,孝女们就已跪倒在村口的土地上哭着接灵。西夏是娘把她推到了接灵的队列中的,她的个头在孝女中显得那样高,以至于要尽量把腰弯下来,待到前后左右哭声一起,她不知道自己该哭些什么,又听不清哭着的人嘴里念唱的是什么词儿,腰间就被指头轻轻戳了一下。

    扭头看时,是右手边的菊娃半撩了面纱在暗示她快把面纱遮下来。西夏赶忙照着做了,倒感激菊娃在这种场合能顾及她。

    众孝子列队进了院,院子里乱哄哄一片,灵堂前地方又窄狭,无法跪下这么多人烧纸奠酒,就依次在院中朝着灵堂跪下,两台响器就全吹打起来。菊娃跪下了把身子靠近了西夏,轻声:“你要哭哩!”西夏了头,跪下去却觉得膝盖垫在硬土地上生痛,怎么也跪不稳,纸就烧起来了,前边的子路庆来晨堂都拿了纸往火堆上添,叫声“爹呀!”狼一样干嚎,后边的孝女和前来祭奠的亲戚朋友中的女眷就咿咿呀呀哭唱,西夏听见了菊娃也在含糊不清地哭,却将一样东西推给了她,低头看看,是一只鞋,忙垫在膝盖上,跪稳了,要哭的,但哭什么又怎么哭呢?斜眼从前边人的肩膀看过去,爹的遗像在灵桌上放着,和子路长得一模一样,南驴伯是坐在火堆边用一柳棍翻动火纸,冲天的红光中灰屑如蝴蝶一样在空中乱飞,先是红的,再是白的,落到人身上又成黑的。子路也是不会哭的,低了头只是流泪,泪珠子在面前的地上已湿了一片。西夏警告自己一定要流泪,但越是要流泪却没有泪,就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装出恸哭的样子。纸烧过后,孝子孝女们起来,唢呐号角也住了,顺善在大声招呼摆桌子吃茶,院子里又乱成一窝蚂蚁,娘却一人坐在了灵堂前哭起来,娘的哭声虽也起起伏伏有节奏,但哭得伤心动情,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使所有的人听了心碎。南驴伯坐在台阶上:“他四娘,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娘:“你让我美美哭一场!”就又哭得止不住,几个侄女过去:“四娘,四娘!”劝着她们也哭起来。南驴伯:“西夏,你去把你娘拉起来,她不敢伤了身子,还有明日一天的。”西夏过去拉娘,娘越发哭得厉害,西夏不知还要怎么劝,站在灯影处眼泪却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流下来。菊娃就过去拉娘,:“纸烧过了,现在开始喝茶哩,你这一哭,大家茶也喝不好,你得出去招呼大家喝茶呀,喝罢了,来祭奠的人就更多的。”娘就不哭了,擦了眼泪“我不哭了,你们让都喝茶吧。”坐在蒲草团上发痴。

    西夏拿了茶杯去倒茶时,才发现喝茶喝的并不是茶,是把麦面炒熟了煮有杏仁、芝麻、花生的油茶,她疑惑刚刚是吃过了晚饭的,怎么又是吃这种东西,就放下茶杯,坐在灯影里歇脚。院子,人又多,烟火的呛味,煮肉味,油茶味,人的汗味和院墙外的厕所尿窖味混合了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弥漫在空中,悬挂的大灯泡像是一轮太阳从空落下,照耀着每一个端着大碗喝得烯烯溜溜不止的人们,脸上都有了热汗,戴孝帽的也脱下帽来擦湿头发,再把孝帽戴上。那盛了油茶的大盆上空,是无数飞蛾在翩翩。她突然觉得,这个时候,一个人是坐在了灵桌上的,是爹!爹的样子和那遗像上一模一样,四方脸,粗脖子,有两道很浓很浓的眉。她忽地站起来,站起来爹却从灵桌上消失了,西夏登时脸色煞白,她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对墩在那里喝得呼噜噜响的银秀:“你瞧灵桌上,灵桌上!”银秀:“啊,是蜡起苔了!”走近灵桌用筷子夹掉了蜡头烧出的黑苔。西夏不敢出她看到的情景,自己也服自己是产生了幻觉,但仍觉得那些绕着灯泡和油茶锅飞来飞去的蛾子都似乎是鬼变的,它们欢乐着,嬉闹着,争着喝酒和捡收着阴钱冥票。她不再去看灵桌了,也不看那灯泡和油茶锅,背身坐在门槛上,竟发现石头正坐在灵桌下,他并没有哭,也没有流泪的痕迹,只是骨碌碌睁着眼睛看灵桌上的供献。西夏害怕孩子不懂事,伸手要去抓油炸果子吃,就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石头却“香!”西夏:“什么香?”石头指着油炸果子:“花果香。”

    西夏:“是吗,你闻见了吗?”这个时候,西夏并不惊讶石头的异秉,只想顺着石头的奇异也企图真能闻见花与果的清香,但西夏没有闻到。菊娃就端了一碗油茶走来,吹了吹热气,交给了石头,却对西夏:“你还没端碗?”西夏生动了脸面,立即:“我不想吃了,菊娃姐!”菊娃身子动了一下,有些惊慌,:“你知道我了,知道我的名字?……这是石头。”

    西夏:“石头聪明得很哩!”菊娃:“石头,叫姨,你叫过你姨了吗?”石头第一次叫了:“姨!”西夏过去一下子抱住了石头,差使碗里的油茶泼出来。一直坐在院门口喝茶的晨堂媳妇,叫了一声“耶!”菊娃和西夏都抬头看她时,这个女人倒一吐舌头,端碗起身往菊娃的厦房里去了。

    厦房里,一帮老太太脱了鞋坐在炕桌边喝茶,子路在那里拿了勺,不断地给各人碗里添,晨堂的媳妇就走进来,“子路哥,你能行哩,她两个亲热得话哩!”子路:“谁个?”晨堂媳妇:“还有谁?我只她俩是针尖对麦芒,没想会是这样?!你咋恁幸福嘛!”子路:“我活得没累死哩!”晨堂媳妇:“你要是两头都去交公粮,你不累谁累去?”交公粮的是丈夫要定期和老婆同床,尽丈夫的责任,子路听得懂,子路就笑了,:“我哪儿是晨堂?”一提晨堂,晨堂的媳妇就躁了:“北蝎子夹村姓冯的那个寡妇把晨堂迷住了,三天两头跑,他是没钱的,他就给人家出瞎力,铡牛草啦,起猪圈粪啦……男人咋恁贱的,你把他脸上皮抓了,他还是去,我管不住他了,我就:你要粜余粮你粜吧,但你得交公粮,今年公粮增加啦!”子路原本是顺话儿的,没想到竟真惹出晨堂的是非,就一时不知了所措。炕上的骥林娘、三婶、庆来娘、双鱼娘全笑起来:“这鬼媳妇话难听!”晨堂媳妇:“他晨堂若有子路的本事,有子路的钱,我也会是菊娃西夏哩!”老太太们就趴在窗口往堂屋门里看,骥林婶:“这就好,这就好,好赖都是咱的媳妇,若她们仇人一样,招外人笑话哩。菊娃到底大,能顾住场面,那西夏也乖呣。”双鱼娘:“如今不兴了,要是在旧社会,大户人家一妻三妾四妾的,人家还不是处得风平浪静?”庆来娘:“刚才烧纸的时候,你们听着西夏哭吗,她哭的是勤劳俭朴的爹哪,只哭了一声,旁边站着看热闹的几个嘎子都捂了嘴笑,笑他娘的脚哩,城里人不会咱乡下的哭法么!”大家就又是笑。这一笑,子路就得意了,高了嗓子喊:“西夏,西夏——!”西夏进门:“人这么多的,你喊什么?”见炕上全坐了老人,立即笑了:“你们全在这里呀,我给你们添热茶的!”骥林娘就拍打着炕席,让西夏坐到她身边,:“你让婶好好看看,平日都吃了些啥东西,脸这么白的?”庆来娘:“子路,你去给你媳妇盛碗茶去。”子路没有去,却:“西夏,你刚才给爹哭了?”西夏:“咋没哭?”子路:“咋哭的?”西夏偏岔了话题,“子路你不对哩,菊娃姐来了,你也不介绍介绍,使我们碰了面还不知道谁是谁。”子路:“那现在不是认识了?这阵婶婶娘娘都在表扬你哩!我倒问你,是你给菊娃先话还是菊娃先给你话?”双鱼娘:“这子路!西夏毕竟是,菊娃是大么!”西夏:“这是,菊娃姐是妻,我是妾,妾要先问候妻的?”一句话得老太太们噎住了。子路:“我是,假如,我的是假如,如果是妻是妾,你愿意是哪个?”骥林娘忙:“子路,子路!”要制止。西夏却:“我才不当妻哩,电影里的妾都是不操心吃的穿的,却能吃最香的穿最好的,跟着男人逛哩!这回答满意吧?婶婶,子路爱逞能,我这么能给他顾住脸面了吧?!”骥林娘:“刚才竹青还对我,子路的新媳妇傻乎乎的,我看一都不傻么!”西夏:“我还不傻呀,光长了个子不长心眼了!”双鱼娘:“还是咱子路有本事,能降住女人哩!”没想话落,一直坐在那里的三婶却呼哧呼哧哽咽起来,:“子路有菊娃就够贤惠了,又有了西夏这么让人亲的媳妇,可怜我那苦命的得得,只一个媳妇,还是一只狼!”大家赶紧劝三婶,院子里锣钹哐地一下,悲怆的曲子就轰响了。骥林娘:“不,不,来客了,子路快招呼去!”

    激越的响器声中,来人都是手里提了献祭笼子,胳膊下夹了烧纸,在院门口被子路接了,就端端走过去,从灵桌上取香,在灯上燃着,拜一拜,插上香炉,再拜一拜,然后取灵桌上的酒瓶,倒出一盅,在桌前烧过的纸灰上一洒,又拜一拜,这时候响器声就弱下来,开始是胡琴的咯呀,来人到了灵桌旁的炕桌前,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接钱的顺善便在本子上写了,同时高声念道:某某某五十元!村里的人家差不多都来过,镇街上,甚或南北蝎子夹村的也来了许多熟人。

    每来一拨,响器班就吹打一曲,乐人们已经累得脸面赤红,一身大汗,西夏就不停地给他们倒水散烟。镇长、派出所所长和信用社的贺主任是一块来的,人还在村口,担了泔水回去喂猪的晨堂看见了,跑回来告诉了顺善,顺善就和子路迎到巷口。三人都是一件咔叽西服披在身上,没有领带,衬衣领黑兮兮的,又各自戴了大片的茶色水晶镜。子路连了几句感谢他们能来的话,吴镇长:“你是地方名流嘛,我们应该来!”进了院子,响器大作,顺善直接喊:“到堂屋桌上坐吧!”坐在堂屋八仙桌上的人闻声散开,菊娃已沏了一壶茶往桌上放。贺主任:“咱给子路爹烧一柱香吧!”镇长:“上香上香。”贺主任:“你和所长坐,我代表了!”镇长和所长就坐在桌前吃茶。西夏在窗外朝里瞧了瞧,一时分不清哪个是镇长哪个是所长,悄声问了银秀,才知道镇长最年轻,看样子三十多岁,但烟瘾极大,一直是把递过来的纸烟掐掉过滤嘴儿,又装进一个精致的玉石烟嘴儿上去抽。她听见镇长对子路:“你夫人也回来啦?”子路:“回来啦。”镇长:“子路以后子子孙孙就是省城人喽!”子路:“走到哪儿咱还不是乡下人?”镇长:“乡里人怎么啦,你不是在那里天摇地动吗?!咱这儿流传‘人无三代富的话,城里也是呀,农村包围城市,乡下人进城就领导了城,城里的老户就沦落下来,乡下人再是进城,就这么一拨一拨风水轮流着!娶了城里的太太,恐怕被太太改造得回来都不习惯了吧?”子路:“一回来一切又都觉得咱这儿好,我让我娘每天做一顿酸菜糊汤哩!”镇长:“你太太在城里改造你几年回一趟高老庄就全前功尽弃了!”子路就嘿嘿嘿地笑,叫:“西夏,西夏——!”西夏忙躲在暗处,装着没听见。

    再是后来苏红来了,苏红是和王厂长来的,拿了一匹布料一个特大的花圈,一进院门,院子里几乎一半人都站起来:“厂长您也来了?”顺善赶紧从堂屋出来,吴镇长也隔窗叫道:“王老板,你行,你也知道子路啊?!”厂长扬手打着招呼,:“领导来得早呀!我要不知道子路,那我王文龙是瞎了眼了!”就去灵桌上取香燃,又取了一沓纸要烧,子路和顺善挡不及,示意响器班,一时哦呐号角一齐奏响。西夏这阵又去了厦房里,听见响器大作,才:“什么人又来了?”一人进来:“三婶,苏红来了!”三婶就手心唾了唾沫往头上抹,要下炕的。西夏:“你这往哪儿去?”三婶:“平日捉不住苏红的影儿,她来了我得去给她得得的事。”骥林娘:“你去啥呀,今晚给子路爹过事,你去和她吵吵嚷嚷?过后让子路西夏去着好。”西夏:“子路已经给苏红过了,没问题的,我也可以再给。”就走出来,见苏红正在堂屋高声与镇长他们笑,过了直着声喊菊娃。菊娃口里应了,却在水盆里洗着两个茶杯,茶杯上茶垢太重,一时洗不净,又拿碱石去擦。西夏过去帮她,:“苏红和镇长这么熟么?”菊娃:“他们熟。”拿了杯子到堂屋倒茶水递给厂长,厂长却没接稳,叮咣掉在地上碎了。西夏在院子看着,惊了一跳,却听苏红:“打了好,今日破碎东西是吉祥事哩!厂长拿我这杯子吧,我不喝的!”把杯子却给了菊娃,菊娃再把杯子给厂长。

    杯子一碎,院子里的人并没有多少理会,西夏一扭头,却见蔡老黑在一眼一眼看着,脸上浮现了一层怪气。蔡老黑来了以后,先在大灶边帮了一会儿忙,然后就一直坐在响器桌前与乐人们逗热闹,按规定响器班的钱是包场的,但蔡老黑偏在那里曲儿,一个曲儿掏十元钱。大家就:“老黑是大款儿!”老黑:“给死人过事,还不是给活人壮脸,烧那么多纸死人真的就能用了?吹吹唱唱,图的是活着的人热闹!”这阵儿旁边人:“老黑,再掏十元钱来,让吹一曲‘周仁回府!”蔡老黑却痴痴地没有理睬,旁边人又催了一句,蔡老黑骂道:“吹你娘的屄呀不?”西夏见蔡老黑突然脾气发作,便别转了头,一时也不好叫苏红过来话,就到厕所去解手。厕所墙外是一棵桑椹树,西夏刚脱裤蹲下,树上刷啦啦溜下一个人跑了。西夏轻声问道:“谁个?”又看了看树上,疑猜是谁爬在树上看她的,但人已经跑走了,也不便声张,重新蹲下。一时桑椹树上寂静无声,厕所前的花台上两个人过来坐着了,却嘁嘁啾啾开话。一个:“我只厂长不会来的,他竟也来了,到底是大款,带那么多布,那么大个花圈!”一个:“我要是厂长,咋不来呢,讨好了高伯,他的事才好成全哩。”一个:“他真的是和菊娃那个了吗?”一个:“你瞧瞧蔡老黑的脸,你就知道了!”西夏咳嗽了一下,一个人问“谁在厕所?”西夏:“我。”两人立即站起来走了。

    西夏出来,用盆子打水洗手,苏红一下子从后边搂了腰叫道:“到你家了,你不迎接我,倒躲得远远的!”西夏哎哟一下,低声:“你把我奶抓疼了!”苏红:“你是波霸,我嫉妒么!”西夏:“波霸?”苏红:“你装不懂哩!”西夏到底不懂,就:“你一来人都和你话哩,哪里争得着我?!”苏红:“那还不是冲着王厂长!”西夏:“厂长不是高老庄的人?”苏红:“不是,也是从省城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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