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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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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安搭黄包车到火车站附近的“翠香楼”饭馆,心一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外面下着雨,黄包车前面紧紧地遮着,只有眼睛上面射进一道光线,好让乘客看到街景。虽然和李飞的约会并没什么不对,不过这样没有人看得见她,心里更舒服些。天色已近黄昏,她是从边门溜出来的。她必须回去吃晚饭。他到学校找过她几次,也打过电话给她,可是从来都没有约她出来过。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地和男人约会。车到了饭馆,心跳得更厉害。那天在茶楼李飞对她格外地坦白。她喜欢他话的态度,仿佛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这就是他。她也喜欢那双大而清晰的眼里那股锐利的眼光。从那篇谈磕头的文章里,就可以看出他的文笔,充满才华和独立精神。她喜欢爱旅行的男人,能对生命一笑置之,这和她见过的所有认真沉着、能干的薪水阶级完全不同。她收过许多年轻人写来的情书,有的她认识,有的她不认识,内容千篇一律,都是自作多情,令她恶心。

    她披着红色的羊毛外套,下了黄包车,走进饭馆,努力压抑脸上的兴奋,四处张望。李飞在等候她,立刻走上前帮她脱下外套。

    后面的餐室正对着铁路广场,距离火车站五十码。雨已经转成微微的毛毛雨了。旅客和挑夫在月台上来来往往,一辆火车正沿着边轨缓缓前进。虽然只有他们两人独处,但是能看到外面的街景,柔安总觉得比较自在。

    柔安把皮包搁在桌上,望着他。

    “你得几钟回去?”他。

    “七以前。”

    “我好高兴。我可以叫你柔安吗?我不喜欢叫人家姐。”他慢慢地道。

    “随你。”表面上她实在比李飞还要兴奋。

    “那么你喊我的单名吧。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要去趟兰州,想在走以前见你一面。”

    柔安露出诧异的眼神。“要去多久?”

    “不一定。这次远行是我自己向报馆要求的。我想去见识见识边疆,先探探新疆的情形。我总是对那片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幻想。”

    “你的心定不下来,是不是?”

    “我喜欢旅行,去了解其他民族。喏,咱们来谈个条件,你如果答应再和我见面,十天后我就赶回来。我可以搭飞机回来。报馆会替我付部分的旅费。这就是做记者的好处。我自己可付不起所有的费用。我是个穷光蛋,不像你。”

    “我也不是很有钱呀!我爹的财产都被国民政府没收去了。”

    “有这样的爹爹,一定很妙。”李飞。

    “我想是吧。我崇拜他。你知道,他是个保皇派。”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

    李飞叫了两碗汤面。

    “是的,我看过他的文章。你一定从你爹那儿学到不少东西。可以,你出身于‘书香门第。”

    “书香里还夹着咸鱼味哩。你知道我叔叔是‘咸鱼大王。”

    李飞大笑,她喋喋地:“当然我听我爹过许多康有为和梁启超的事。你喜欢梁启超的文章吗?”

    “还不错。”

    “近代作家里你最佩服谁?”

    李飞很高兴,也有些吃惊。他早该料到“翰林”的女儿会问这个问题,不过他还得时时提醒自己。她是个爱幻想、睫毛浓密的聪明少女,她竟如此单纯地紧紧吸引着他。

    “佳音学派,很可惜这份杂志停刊了。惟有佳音学派把古典的优雅和现代的强劲糅合一体,合乎逻辑的推理。古典风格的缺憾就是讲理不精,往往失之泛论。”他犀利地。

    柔安很惊讶,就像发现了同好。《佳音》杂志很早以前就停刊了。自然没有人效仿,因为如果不是一个十分精通古典文学,同时又彻底受过西方逻辑推理训练的人,根本做不成。《佳音》的主编姓张,是留英研究法律的学生。她只由她爹的嘴里听过“佳音学派”。

    “我爹也这么认为。”她。

    这对恋爱中的人而言,是个奇怪的约会。在她来赴约之时,会期待李飞向她示爱。她不会生气的。

    外面仍下着毛毛细雨。他们吃完汤面,他:“想不想走走?我喜欢在雨中散步。”

    她犹豫一下。她讨厌被雨淋湿,可是又不想让他失望,于是两个人一块儿走了出来。白昼很短,街灯疏疏落落地排了一串。她把两手插在口袋里,和李飞并肩漫步,迎面飘来一股新鲜泥土的芳香和令人舒服的濛濛雨滴。她发觉他的某些气质。雨中散步似乎能够刺激他的思考。他甚至没想到要去勾挽她的手臂。他看到路边一个个漏水的排水管,想起家里那漏水的水龙头。

    “西方的东西总是做得比较耐用。蓝如水不相信西方的文明,我可相信。”

    她回答:“我爹常‘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仍然相信那套,你觉得怎样?”她急于知道他究竟接纳了多少她爹的看法。她见过他轻松愉快的一面,也见过他深沉严肃的一面。

    和所有现代中国人一样,李飞深知中国正遇上优秀的西方文明,不论是在政治、机械、音乐、戏剧及医药方面都比中国优秀。

    李飞不像蓝如水,他相信进化,相信该作某些调整。对现代中国而言,“调整”是一个温和的字眼。意味着社会和知识的巨大变动,人们不但面临了新的事物,而且也具有新的观念。最后总是又回到老问题上,中国的毛病出在那里?或者是,中国该如何处理它?

    两个年轻人在雨中专心地想着这个重大的问题。

    李飞很熟悉“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个对句,光绪维新派最喜欢这个法。中国学识为本,西洋学识为器。意思是,当我们把科学的成果用于日常生活上的时候,应该保持中国文化的精髓。稍稍地暗示中国文明是属于精神方面,而西方文明则属于物质方面。我们应该让心灵上仍保持中国化。

    “我不信那一套,”李飞回,“一也不通嘛。根本和功能是不可分的。你钦佩一个国家,你是佩服她的产物。可是东西是人脑创造出来的,你不能把脑子想出来的东西和脑子分开。总不能发明收音机的脑袋比制造漏水水龙头的脑袋缺乏灵性吧。这好比一边读孔子的哲学,还一边擦西式肥皂、听收音机、拍发电报一样。哦,我们是主人,而替我们发明电报仪器和肥皂的西方国家是仆人。我们根本是在欺骗自己嘛!个人行得通,一个国家却行不通。不懂得电学,当然发不出电报。光知道用东西,却不知其所以然,实在很悲哀。缺乏机械常识,你连钢索电缆和一根简单的长钢电线都做不出来。”

    “所以你认为中国必须改变?”

    “这是毫无问题的。举个简单的例子,就水龙头、螺丝钉,甚至绣花针、铁钉。西方的针织、铁钉、螺丝钉和水龙头做得比较好,那是因为有机械理论的根据。一般的家庭主妇才不在乎那根针是外国货还是中国货,她要的只是一根好针。我们无法拒绝去使用它们,我们只能拒绝自己去制造。除非我们已经具有那种发明东西的脑袋,不然我们自己根本造不出

    来那些东西。”

    “我不过你,但是我爹相信一件事。他常,失了魂的国家必然会完蛋的。”

    李飞对这次争辩并不陌生,他读过她父亲登在杂志上的讽刺作品。

    “这是个错觉。如果国家有灵魂的话,绝不可失掉它。不过我们要搞清楚一件事,用肥皂而不用豆渣的人不见得较缺乏灵性。要一礼拜才洗一次澡的人比每天洗澡的人更有气质,简直是谬论,根本是假话。”

    “但是我们可以一面享受现代的舒适生活,一面保有灵性呀。我爹可能也正是这个意思。他,我们可以用搪瓷浴缸,只是别忘了我们的人生观。”

    “谈到物质上的舒适,我倒不觉得西方有什么值得我们效法的。光舒适,我支持中国。没有人知道,其实我们很重视物质文明。住大厦公寓,乘坐电梯的西方人以为在享受舒适的生活。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做舒适。住在用不着电梯的平房里不更好吗?别以为西方人懂享受。他打领带、系皮带、吊裤带,把自己勒得透不过气儿,而我们不论在屋里屋外都穿着家居长袍和睡衣。”

    “我爹一定很高兴听到你的这番话。你为什么不写书谈这个问题呢?”

    “我也不知道。当一个文盲军阀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想杀谁就杀谁的时候,谈论文明未免太腐弱了。也许临到我站出来内心话的时候,我又宁可得罪每一个人。”

    他们走近了市政府办公处。天色已经全黑了。他们走了半个多钟头,她的腿很酸。

    “现在我得回家了。”她。

    他止步转身面对她,两手还插在口袋里。“真的非走不可吗?”好像他们正坐在客厅里,他是主人似的。

    “真的该走了。你什么时候动身?”

    “礼拜五的飞机。我下礼拜就会回来。你会让我再和你见面吧?”

    她头,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那就这么定喽!”

    他为她叫了一辆黄包车,伸手握别。他那个时候可以吻她,为什么他不吻呢?多奇怪的人啊,她想。但是她为他而感到兴奋。如果他只是跟许多年轻人一样,和女朋友散步时一些甜言蜜语,那她一定对他失望极了。

    逐渐进入三月了。早晨的阳光投射在柔安房间的格子窗上。看到摇晃的树影,她知道今天的风很大。刮风的时候,她总是听到挂在正院屋檐下的铁铃叮当叮当地响着,时候她多么熟悉这种声响。现在只有如故的铃声,其他人事几乎全变了。俯在枕头上,她可以看见正院弯弯的屋和屋边上几只青绿色陶土公鸡。虽然有些假近视,不过她脑海里清晰地映着它们的影子,因为时候她常常抬头望着屋上的那几只公鸡。

    今天一大早她充满了快乐、期待和认真,因为李飞已经回来了,昨天傍晚在电话里要带她见他的家人。她听见唐妈在走廊上给秋海棠浇水。她叫人把早餐送到房里,一大碗面,带着两个荷包蛋和一片火腿肉。她看着屋外院子前面的那道白墙,她看到风里的两棵大梨树冒出了嫩芽,春天来了。去年春天,就在这座寂寞的院子里看着梨树花开花谢,听着同样的铃声响,她感到寂寞得可怕。然而今天早上看到梨树含着苞,她的心雀跃不已。风很大,她不想再散步了,真高兴李飞在电话里,他们要在屋里坐坐。

    傍晚当她屋里的电话铃一响,她就奔上前去。

    “我今天下午刚到。”

    “一路上好不好?”

    “虽然有辛苦,但是我很快乐。本来要待久一,可是我想你。柔安,我想请求你一件事。你愿不愿意来见我娘?”

    “我还以为我们是单独见面呢。城南郊外的桃花都开了。为什么我们不到那儿走走?”

    “柔安,拜托拜托。”

    “是你娘的?”

    “不,是我提出来的。”

    她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别去的好,我会紧张的。”

    “你别紧张嘛。这件事对我来很重要。”

    “好吧。我倒很想看看你家,参观一下你的写作间。”

    要到傍晚才和他见面,还有好几个钟头。她只期待能见到他,其他的事就都能忍受。她来到院子,观看梨树上的嫩苞,不再感到孤寂了。她希望李飞的母亲会喜欢她,而且她盼望这个显然是认真的年轻人能走进她的生命里,领她走出这个梨花盛开的时节的白色虚闷空间。唐妈透过窗口看看她,知道她恋爱了。

    待在兰州短短几天,李飞已经探出回变的来龙去脉了。回变已经打了一年。最近在吐鲁番一带又重新燃起战火,从多方面的报道看来,很可能扩张战势,席卷整个中国新疆。

    这回暴动的导火线是一个汉籍税吏把一个回教女子带回家。回教女子是不能嫁给异教徒的。无法断定这次是两情相悦,还是仗势诱拐。但是哈密一带的回教徒早已心怀不满了。哈密王的大权被剥夺,专制的汉人金主席又开始重新划分土地。在这个伪善的借口下,这个地区的突骑施族——也信奉回教,占全新疆人口的百分之七十——被赶入一片贫瘠的土地上,而他们原来的富庶土地则划分给甘肃来的汉人和从满洲来的难民。回人愤愤地加以反抗。于是原是一场宗教事件竟把怨恨引发成毁灭的烈火。回教女子被中国官吏带走,整个哈密都起来反抗。据,回教喇嘛判决将中国官吏和那个他们自己族里的女孩双双处死,结果真的照办了。金主席把突骑施族人赶出哈密,他们只好退到吐鲁番平原。突骑施族的大喇嘛约巴汗向汉人回教徒名将马仲英求援,马仲英即刻带领五百名骑兵横越沙漠,前来助阵,和其他回人军队会合,围攻哈密城六个月之久。

    马仲英是个传奇性的将领,年仅二十二岁,汉人叫他“司令”,回教徒叫他“死亡者守护神”。他一路打下来,直逼新疆省省会迪化。后来他受了伤,任性地宣告停战。回到甘肃省西北的肃州,抢夺西卓探险队基地的汽车、轮船、零件和发报机。然而和他保持联系的其他军队仍然继续作战。汉人省主席封锁了新疆边界,传出来的消息不多。

    李飞本来要上肃州去见马仲英,这时有五位信奉回教的汉人大将,都姓马,都有亲戚关系。马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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